凱洛琳掀開帳篷進去，沒有見到薩克曼，有些意外。
「嗨。」她對薩克曼的妻子娜瑪拘謹的笑了笑，後者坐在地毯上，前面放著一盤餅和一壺茶:「有人跟我說你的丈夫在找我，你知道他上那去了嗎? …噢，對了，你不會講英語，抱歉打擾。」她轉身準備出去。
「等等。」娜瑪竟用英語道:「我懂英語，而且是我邀請你，不是我丈夫。請坐。」
「…噢。」凱洛琳有些迷惑，依言坐下，客氣笑道:「那…請問是什麼事?」
「我只是想表達感謝，謝謝你們帶我們逃出城; 還有，在拉巴城的時候，我們丟下你們，完全沒有穆斯林的風範，真的非常慚愧。」娜瑪握住凱洛琳的手，誠懇道:「請原諒我們。」
「你們有小孩，我明白的。」凱洛琳也握住她的手，溫和道:「當父母的人任何時候都以小孩為重，你不需要道歉。」
娜瑪羞愧的笑了笑，示意道:「來! 吃點餅，這壺茶是我用頭巾跟其他人換的，請一定要嚐一嚐。」
凱洛琳不好違拗她的心意，捧起裝茶水的碗，喝了一點。
茶水熱燙，香氣瀰漫，讓人不知不覺放鬆下來。
「很香的茶。」凱洛琳道:「你的英語講得不錯，似乎比薩克曼還純熟，是在那裡學的?」
「我在英國唸過書。」
「真的? 那一間學校?」
「劍橋，主修英國文學。」娜瑪看凱洛琳一臉驚訝，笑道:「我來自一個富有的家族，從小把我送到國外念書; 在那裡我遇到我先生，薩克曼。」
「薩克曼? 他也是留學生?」
「嗯。他唸的是會計。」
「真的呀?! 好厲害啊。」凱洛琳的訝異全寫在臉上，小心道:「希望這樣問不會冒犯到你，但是你們怎麼…薩克曼為什麼會在這種小城當理髮師?」
娜瑪笑出聲來，擺手道:「哎! 他亂講的，才不會替人理髮呢! 他連自己的頭髮都管不好，你看成天亂糟糟的。」
「那…」
「他這個人就是這樣，成天疑神疑鬼，總是說外人不可相信，沒有跟你們說實話。唉! 不過他以前不是這個樣子的…」娜瑪陷入沉思，過了一會兒，道:「剛結婚那時候我們都很年輕，充滿理想，正好碰上敘利亞蓬勃發展，於是決定回國替自己國家盡一份力。
我知道現在敘利亞看起來殘破又落後，但以前不是這樣。內戰爆發以前，敘利亞本來是中東最富庶繁榮的國家之一; 我們的政府專制獨裁，很多人都不滿意，但至少還算穩定。
之後旱災開始，一連好幾年，很多人失業找不到工作，越來越多人說我們應該像其他國家一樣爭取民主，說只要上街抗爭，讓政府看見我們的力量，一切就會改變，只要腐化的官員下台，情況就會變好; 很少有人想過戰爭，大部份人都認為不可能發生，因為就算政府想用兵鎮壓，別的國家也不會允許，譬如美國就曾公開表示會保護我們…
…結果我們真的上街了，政府真的派兵掃蕩，那些當初信誓旦旦說要幫助我們的國家卻不見蹤影。」娜瑪苦笑起來:「薩克曼和我害怕被抓，輾轉逃了很多地方，不敢接近有警察監視的機場，最後躲到拉巴城來。」
凱洛琳點頭道:「原來如此。」
「我在國外待過，知道外面是怎麼看敘利亞的;」娜瑪道:「你們認為這是一個未開發、貧窮落後、充滿恐怖份子的中東國家，但其實不是那樣。內戰爆發之前，敘利亞是一個經濟發達的社會，人們和善且勤奮，並不比英國差。那時候，戰爭似乎只是歷史上的故事，離我們很遙遠…呵呵。」她搖搖頭，長嘆。
地面一陣搖晃，茶水晃出碗面，凱洛琳伸手穩住茶壺和茶碗，心裡清楚這不是地震。
是轟炸。
不曉得又死了多少人? 破碎了多少家庭?
帳外，孩子們嘻笑依舊，在沙地上踢球，已經完全對爆炸聲習以為常。
她心中一陣難過。
「至少你還有孩子們陪著你，」凱洛琳輕聲道:「至少他們都還平安。」
「我總共有五個孩子。」娜瑪卻道:「老大在街上被士兵打死; 老二說要和他的老婆孩子一起逃去歐洲，兩年多前他打電話來，說已經到了土耳其，準備坐船通過地中海，把家人安頓好就會回頭來找我們…直到現在沒有消息; 我還有一個女兒，十二歲就嫁給一名五十多歲的軍官，因為我們實在沒辦法多養一個人…」她哽咽起來:「現在也不曉得怎麼樣了?」
「…」凱洛琳見她垂淚，忍不住跟著紅了眼眶。
「我曾經跟薩克曼吵架，說我就算不吃不喝也不讓她這麼早嫁人，但是她跟我說她想嫁，她說: 媽，這樣你跟爸可以少養一人。…」娜瑪泣不成聲。
凱洛琳實在不知該怎麼安慰，過了許久，道:「…既然你留學過英國，或許可以申請英國的居留或庇護? 我們把你、薩克曼和兩個孩子送到英國去，再看看能不能找到你兒子和女兒，這樣好不好?」
娜瑪搖搖頭:「要是我的女兒想來找我怎麼辦? 她會找不到我…如果那軍官沒有好好待她，我們又不在，她能投奔誰呢?」
「你們知道她在那嗎?」
「不知道…但她知道我們在拉巴城…」
凱洛琳想起已經成了廢墟的拉巴城，沉默。
「唉，」娜瑪吸了吸鼻子，擦了下眼睛，歉然道:「年紀大了就是嘮嘮叨叨，跟你講這麼多悲傷的故事…本來只是想請你喝杯茶的。」
「不不，沒有關係! 謝謝你把事情告訴我，要是有什麼我能幫上忙的地方，請一定要說出來。」凱洛琳道:「我真希望能做點什麼…」她煩惱的咬唇。
「你是個好人，你們都是。」娜瑪親切的拍了拍凱洛琳的手背，又揩了下眼睛，哽咽道:「真主保佑，願好人一世平安。你已經幫很多忙了，回去以後，記得要珍惜身邊的人，珍惜你們國家的和平，且隨時做好準備，因為你永遠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有戰爭。」
凱洛琳點了點頭。
「我會的。」她認真道。
(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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