齊少卿在黑暗中醒來。
身下厚實的泥土和野草，草香在空氣中漫延; 低矮的樹叢環繞，把他與外隔絕。
齊少卿舒服的伸展，豎起尾巴，張口打一個大大的呵欠，又趴下去，享受柔軟草地，不怎麼想起床。
這裡是安全的樹林，夜晚微光在樹葉上閃動，像銀子一樣點點發亮; 此起彼落的蟲鳴輕柔合唱，平靜又安詳; 黑色夜空點綴星光，還有一輪溫柔的月亮，非常、非常美麗。
齊少卿趴在斑駁的月光下，愜意的轉低耳朵。月光似乎帶有某種力量，源源不絕的流入體內，冰涼又溫暖。
這是狼的夜晚。
他可以住下來，挖一個洞，墊上舒服的乾草，放入柔軟的羽毛，築一個專屬於自己的窩。白天躲在裡面睡覺，晚上出去打獵，把新鮮獵物拖回家…
拖回家，埋藏起來…
齊少卿磨蹭著草地，溫暖鼻息噴在清爽的枯葉上。
他碰到某樣東西。
黑狼慵懶的湊過去，聞一聞。
…沒什麼，昨天吃剩的獵物。
他舔舔它，翻身爬起，開始刨地，把土堆裡的東西挖出來。
那是…
齊少卿的瞳孔猛然收縮，全身寒毛直豎，某種意識像是閃電一樣劃過他的背脊，引來深入骨髓的戰慄。
獵魔者從狼的軀殼裡瞪著那具人類死屍，發瘋似的叫起來。
……
很久以前，當齊少卿還是小孩的時候，他的世界非常可怕。
家中最底層的秘室，有一個祭壇終年燃燒烈焰，黃金祭刀時常染滿鮮血，人的、動物的，都有。
在這裡，父親和母親秘密膜拜惡魔，妖怪是家中常客。
某個夢魘般的夜晚裡，他被迫躺在群魔中間，接受污穢的祝福。
「孩子，你是我們的了。」人面蛇纏繞小腿，沿身體滑上，耳語:「你會是有史以來，最偉大的魔王。」
他被法術控制，無法掙扎。
旁邊，父母卻因為妖魔的話欣喜無限，手舞足蹈。
那天，在承受可怕痛楚的同時，他在內心發誓，要成為一名獵魔者，獵殺妖魔直到生命的盡頭。
……
黑狼發出可怕的咆哮，絕望的聲音在森林中迴盪。
他不應該活下來的! 早在殺死流影的那一刻，就該一起死了!
至少那時，他還是個獵魔者，還是個人類!
黑狼拉平尾巴，低頭不斷吼叫，過了好一會兒，才終於冷靜下來。
月光輕輕灑下，銀光斑駁，像是撫摸，像是哀憐。
這算什麼? 他問自己，這算什麼? 我仍然是獵魔者，沒辦法有尊嚴的活，至少應該有尊嚴的死。
下定決心的睜眼，黑狼抖落塵土，從滿地碎枝落葉中重新站起來。
……
一輛大卡車駛近，猛按喇叭。
黑狼險險閃過，卡車的廢氣和巨響刺激牠靈敏的感官，拉平耳朵回頭，看見上面載著嶄新汽車，兩輛銀灰，一輛紅，一輛藍。
黑狼放開步伐，開始追。
一個跳躍，穩穩跳上車尾，東聞西嗅，機油、鋼鐵和皮革，沒什麼危險，低下頭，舔舔爪子和前臂，沉默趴下。
前方，司機在講手機，嗓門幾乎和體型一樣大。
黑狼半豎耳朵，聽司機高聲笑談超級盃足球賽，不知為什麼，有一種安心的感覺。似乎因為，雖然自己的世界已經天翻地覆，還是有些東西永恆不變，譬如，美式足球賽。
趙軒喜歡美式足球。這條笨龍從蛋裡孵出來以後，就對任何圓形(或橢圓)的東西，有一種本能的喜愛。他甚至提議在狩魔聯盟舉辦定期球賽，結果，被自己狠狠打了回票。
現存最強靈獸、東方之魂的白龍，竟然為了這點破事兒沮喪了好幾天。
黑狼不自覺的揚起嘴角。有時候，他真懷疑趙軒是不是屬狗，這麼愛玩球。他嘲笑對方好幾次，到後來，趙軒忿忿不平，再也不邀請他一起打球，齊少卿才有幾分後悔。
這是他永遠不會承認，有那麼一點兒遺憾的事。
卡車過了反光的綠色路牌，上面寫著「往底特律，5公里」。黑狼抬起頭，豎起耳朵，心想或許應該先打個電話給清月。
要跟她…說什麼好?
“嗨，你好，我吃了人?”
黑狼猶豫的站起來，原地繞圈。
…該來的總是要來，總不能什麼都不交待…
於是，他變回久違的人形。
「…齊少卿?」手機響了兩聲，接通，清月聽起來極為驚訝:「老天! 你沒事吧? 現在那裡?」
「147號公路，往市中心方向。」齊少卿頓了一下，他沒想到自己說話的聲音竟聽起來這麼陌生:「一切還好嗎?」
「都好。」清月小心翼翼道:「你現在感覺如何?」
「充滿力量。」齊少卿抬頭看天上的月亮，心中有一種難以言喻的舒適，想起吃人，又覺羞恥，不願向清月提及，轉移話題道:「聖靈協會逮到岡德拉非了嗎?」
「抓到了，在西區的一棟公寓下水道，找到牠假扮的女子和許多被破壞的卵…那是你下的手，對嗎?」
「是啊。被獵魔者攻擊之前，我銷毀了牠的蛋。」
「幹的好。協會也已經燒死岡德拉非…那麼，你現在準備回來了，對吧?」清月的聲音有一絲絲期待:「一起回總部?」
「…」齊少卿頓了一下:「我可能暫時不回去…」
「齊少卿，你…」清月停了一下，鼓起勇氣道:「你吃人了嗎?」
一陣尷尬的沉默。
過了一會兒，齊少卿下定決心似的開口:「…是的，我想我有。你們在追捕我嗎?」
這次換清月不知該如何回答。
「對不起，」齊少卿沉聲道:「我讓你失望了。」
「不，都是我的錯…」清月低聲道:「我把你從總部帶出來…說服你到美國…卻沒能…」她咬唇，又重新振作道:「我不會讓他們抓住你的，齊少卿，你好好躲著，聽見沒?」
「什麼? 不行! 我不知道還能不能控制住自己，就讓聖靈協會…」齊少卿聽見另一頭猛然吸氣的聲音，斷然道:「…沒關係了，清月，你就回家去吧! 我會照顧我自己。」
「別做傻事! 他們會殺了你的!」清月懇求:「不要這樣，齊少卿，你還有救! 我已經通知總部，很快就會有人支援，答應我你會等! 答應我一起回去!」
「我是個獵魔者!」齊少卿惱了，怒道:「我知道有救沒救!」
「齊少卿…」
「不用說了，清月。回家吧!」
「…求求你，齊少卿。」清月聽起來快哭了:「我們可以去蓮花寺，去青雲門，去任何存有古籍的地方! 一定有某種方法…」
齊少卿掛斷電話。
其實，沒必要再拿這問題折磨她，情況已經夠難堪了。
如果有解，好幾個月前就該查到了。
齊少卿深吸一口氣，緩緩吐出，看著遠方城市燈火，感覺吹在臉上的夜風，漸漸平靜下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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