同陽縣,客棧。
隔著中間的圓桌,房間裏坐著兩名男子。一人面無表情,習慣性的置身陰影中,赫然是那個陪同蕭忠逃亡的影衛。另一人瞇著眼睛,若有所思,卻是被弟弟王升放出監獄的血月首領,王容。
影衛胸口的繃帶已經染紅,而且有往外滲血的跡象,他卻毫不在意,只戒慎地看著坐在對面的血月首領,以不太標準的漢語道:「你的要求,王爺已經同意了。只要能阻止解藥單在花開前送入開封,大遼願意不計過往,接納你和血月會,錢也不是問題。前提是,你要真能辦到。」
王容哼了一聲,對影衛的質疑感到不滿:「血月成員遍佈大江南北,宣城縣離開封又有那麼長的距離,殺個把驛站官差,有什麼難的?」
「你別忘了,還有展昭在。」影衛沒有表情的臉抽了一下,彷佛提起這個名字就讓他感到不舒服。
王容瞇起眼睛,抿抿嘴,斷然道:「不可能。就算”斷舌”之毒已解,他的經脈也勢必腐蝕受創,短時間內下不了床。」
「若你所說屬實,他前日如何能一劍刺死蕭忠,同時將我重創?」影衛冷冷地道:「你當真確定,他中了毒?」
王容一驚,仔細回想,雖然曾聽縣令和弟弟說起展昭中毒,但數次見到展昭,除了臉色微白,皆看不出有痛楚恐懼的神色。以”斷舌”藥性之烈,無數中毒者甚至自殺以求解脫,他卻如何能這般平靜? 莫非又是詭計?
影衛冷冷地道:「若真是展昭親送,你有把握攔住他嗎?」
血月首領乾笑兩聲,道:「如果是他,這工作我不接了。」
影衛微驚,隨即嘲諷:「想不到你怕展昭怕得如此厲害,忘記栽在他手上的血月成員了嗎?」
「就是記得,才非拒絕不可。」王容淡淡道:「我還想多活兩年。」
「大遼是你唯一的選擇。沒有我們保護,宋國摧毀血月會只是遲早的問題。」影衛毫不客氣地指出事實:「你必須幫我們!」
「照我看來,我們才是大遼的唯一選擇。」王容冷笑:「離瘟神花開只剩一個星期,就算你有千萬鐵騎,也無法沖入宋國毀掉解藥單。而且,若展昭沒有中毒,我敢說瘟神花計畫根本已經失敗! 再怎麼攔阻也只是白費力氣,血月會可不做賠本生意。」
影衛默然。雖然很想反駁,很想嘲笑血月首領的懦弱,但回想起前日那驚心動魄的一劍,到嘴邊的話轉了一圈又吞了回去。思索一會,道:「我就跟你直說了,王爺已經加派人手,不久便會抵達。屆時,有他們對付展昭,你負責料理其他麻煩就好。」
「好,這是你說的。」王容挑眉:「展昭可不是光憑武功就對付得了,若到時候出了什麼差錯,可別拖我下水。」
影衛哼了一聲:「我看你最好先管住自己的弟弟,別讓他去通風報信! 還有那個白玉堂,絕不能讓他和展昭會合!」
「放心,我已於各地製造很多展昭行跡,等白玉堂一一弄清楚,瘟神花早就開了。」王容語氣一變,厲聲道:「至於我弟弟,你們管不著,也休想碰他!」
影衛略一點頭,表示接受。舉杯:「那麼,預祝雙方合作愉快?」
……
宣城縣衙。
菊兒恍恍惚惚地走著,周遭也沒人管她,縣衙裏彌漫著不安的氣息,衙役雖然都還在各自的崗位上,卻不是沉默不語,就是壓低了聲音,空氣彷佛凝結成寒霜,凍得人身心俱疲,不願開口。
彷佛每個角落,都傳來這樣的焦慮低語:
「大夫出來沒有?」
菊兒努力回想,思緒卻像是故意跟她作對似的,混亂至極。
那個時候,到底發生了什麼事?
她努力地想、拼命地想。
記憶裏有一道燦爛的劍光。她這輩子見過,氣勢最驚人的一劍。那是難以形容的,沒有親眼見到無法理解的一劍,彷佛白蛟化龍,撞破狂浪直沖天際的瞬間,會讓周遭一切都黯然失色的淩厲,卻又美得讓人忘記呼吸。
然後呢?
然後…
菊兒呼吸一滯。眼前像是再一次被紅色充滿,血,好多好紅的血,漫延開來,滴落下來,蕭忠,蕭大哥,倒在血泊裏,嘴角卻仍有古怪的笑意。同樣是紅色,卻是發出那一劍的暗紅色,展昭,握著淌著血的巨闕,看向蕭忠的眼神卻是複雜難懂。
他鎮靜的走過去,取出差點化為飛灰的解藥單,並輕輕將蕭忠睜著的眼睛闔上。
沒人注意影衛是什麼時候逃走的,也許就是那個時候吧。
接下來呢?
她好像罵了展昭,因為傷心蕭忠的死,她口不擇言,罵了很難聽的話,印象中,衙役們聽了之後,滿臉震驚,有些人更是忿忿不平。展昭卻沒說什麼,他只深深看了她一眼。
她是不是有對他動手? 好像有…
為什麼那時候,沒有想到以他的心性,絕不會故意殺死蕭忠? 為什麼那時候,沒有想到他中毒了? 為什麼那時候,他不直接刺傷她,反而選擇比較費力的招架?
為什麼他直到身體承受不了過度使用內力,軟倒下去的那一刻,潤玉般的眸子裏,都看不見對她的怨恨?
……
「大夫出來了。」縣衙瞬間靜得落針可聞。
「大夫說,展大人中毒多日,雖然已服解藥,但操勞過度,加上曾經於全力一擊之後,企圖收回力道,震盪腑髒,才會昏倒。」說話的人頓了一頓,似乎還有下文。
菊兒自嘲地笑了笑。當然,她早該想到的。展昭不輕易傷人性命,那一劍想必會重創蕭忠卻不致死。蕭大哥生性高傲,怕是自己往劍尖上撞吧? 對他來說,死在展昭手裏,或許是最有面子的下場,好過回遼被人嘲笑。
仔細想來,自己橫插一手,蕭大哥那麼高傲的人,怕是起了反效果吧? 菊兒雙手掩住自己的臉。
她都做了些什麼啊…
「大夫說,展大人傷勢暫時穩住了,但經脈受損,內出血止不住…如果三天內沒有起色,只怕…」說話的人噤了聲。
只怕?
菊兒顫抖著。
縣衙裏的氣氛是壓抑的,恐慌的,難以置信的。無法相信展昭也會倒下。
他總是那麼強大,像是天底下沒有他辦不到的事情。衙役都記得眾人尚且惶然畏懼血月會的時候,他孤身闖入據點,抱著失蹤多時、以為凶多吉少的刑部總捕頭回來。
記不清聞知瘟神花的驚人陰謀後,曾經有多少膽小的衙役差人,準備逃離宣城縣?
是他的平靜,是他絲毫不亂的指揮,以及胸有成竹的微笑,讓所有人定下心。
那時候,”斷舌”正一點一點啃蝕他吧? 他卻還是笑著,還是從容如故,直到大家忘記,他也需要幫助。
御貓展昭,名不虛傳。每個人都這樣說。
毒發的時候,他是不是悄悄躲起來,一個人承受?
是不是因為眾人都倚靠他,所以不願表現出絲毫虛弱?
明明已經難過得冷汗直流,明明已經失血到臉色蒼白,他仍舊忙碌,仍舊守護著每個人。
他們說他很少睡,是因為疼得睡不著吧?
漸漸在人前咳嗽,是再也忍不下來的徵兆嗎?
外人只看見,中了毒的南俠面對強敵,談笑風生。三言兩語,嚇退影衛,唬得兩方自相殘殺。傳奇般的事蹟,替說書人多添一條故事。
再沒有人記得,他亦是血肉之軀。
沒有人發覺,為什麼她也看不出來呢?
菊兒抱著手臂,瑟縮成一團。
那個時候,自己到底罵了他什麼? 明明最想保護他、陪伴他,怎麼反而傷了他?
又,怎麼可以傷了他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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